没有姐姐的春天
2019-04-15 20:19:3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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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天,在该来的时候就会来,我的姐姐,却在最不该走的时候走了。她的离开,粉碎了我对于“奇迹”的所有期待和想象。从入院到病故,仅仅一年时间。我不得不狠心地诅咒,所谓“奇迹”都是用来描述别人的,与我的姐姐无关。

春天的厦门,万木葱茏,百花争艳。姐姐喜欢的木棉花,往常都是四、五月才次第开放,如今已是一片落红。

姐姐喜欢花,喜欢植物,印象中她来过厦门三次,每次都会在植物园里流连忘返。记得有一次,我为了寻求刺激(同时可以免去门票),带她从厦大南普陀寺后面的山上进入植物园,可惜迷了路,途中沟坎无数、荆棘丛生,还划破了手脚,等到狼狈不堪地找到“正路”,我早已筋疲力尽、兴致全无。姐姐却好像刚刚买票进来似的,心情丝毫不受影响,一路上观赏、拍照,不时地询问植物的科属,仔细地打量标牌上的说明,爬上走下,精神焕发。她说,“咱那里见不到这么多的植物,你看这些王棕、沼泽棕真是好看。”我打趣地回答,“姐姐,干脆你以后来厦门生活吧,这里一年四季都能欣赏花草树木呢”......

姐姐走了,眼前的自然万物与世间春色,转瞬成了别人的风景,再也不是她和我的世界。

姐姐出生于1964年,大我7岁。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差距,我俩从未有过别扭争吵的事情发生。奶奶就对我说过,“你姐姐都是让着你,谁家孩子割弃也轮不到你们俩割弃(割弃是老家的土话,就是打架的意思)。”姐姐和我都没有读过幼儿园,上学之前的时光都是在当时归属于邯郸县的董二庄村、在爷爷奶奶、两位姑姑的看护下度过,姐姐甚至在村里念完小学才到城里继续学业。记得有一次我俩在田间玩耍,姐姐从土里挖出一只大红薯,在那个贫乏的年代红薯可是宝贝,又脆又甜,好吃还顶饥,我恨不得马上一饱口福,姐姐担心我吃下不卫生的东西会生病,坚持要等到回家后洗干净了才能吃。我只好怏怏不乐地跟着她往回走,嘟嘟囔囔地表达着不满和着急。快到村边的时候,姐姐突然转过身来,兴奋地递给我一只白白净净的去皮红薯!原来她一边走,一边用嘴巴把带着泥土的表皮啃掉了......

1978年,我回城里上学,姐姐正在邯郸四中读书。我的学校正好在姐姐上学的必经之路上。彼时刚从农村出来的我,一副怯生生的眼神和模样,本能地排斥和躲避着大街上的喧嚣,几乎不敢穿过马路(也正是这个原因,父母为我选择了邯山小学,本来可以读更“好”的南关小学)。每天上学,都是姐姐顺路送我,放学后,我走出校门便靠在墙边不动,一眼不眨地望着姐姐学校的方向,等着她来带我回家。直到现在,每次回到故乡,我都会特意去看看那所学校、那条街道。恍惚间,一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少年,紧紧拉着姐姐的手,亦步亦趋,一路走来。姐姐有着长长的辫子,面色柔和,青春洋溢。

1981年,姐姐高中毕业。由于没有考上大学,父亲安排她去一家乡镇医院的药房学习,等待就业。乡镇距离我家15公里,当时算是很远的距离了,姐姐只好平时住在医院,周末回家。那时的我正上小学三年级,调皮淘气,显然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。我赶时髦似的喜欢上一种带“气”的饮料,入口时没什么异常,咽下时象针一样“扎着”喉咙,很是刺激。姐姐每次都会给我买2瓶回来。周六的下午,我都会在那个熟悉的地方,盯着那个熟悉的转角,盼了一个礼拜的汽水总是如期出现,没有一次让我失望。多年以后,我没再见过那种汽水,也许早已销声匿迹,然而,那种味道,不觉间已经刻在了我的舌头之上,再难忘记。

除了英语,姐姐的功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,英语是她的弱项,不幸最终成为高考失利的罪魁祸首。后来听父亲说姐姐本来打算去补习的,因受了英语老师几句不中听的话而放弃了。我当时很是为她可惜,如今可惜说不上了,只剩下心痛。姐姐在农村直到小学毕业才进城,基础本来相当薄弱,经过短时间的努力,成绩便追了上来,她是有很强的学习能力的。后来在幼儿园从教师转到财务工作,相关知识也是自学的,证书也是实实在在考取的,没有一点水分。人生不能假设,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假设,假设姐姐当年选择复读而不是去那个乡镇医院待业,她又会有怎样的人生呢?在医院学习这件事情本身,牵扯作弄了她的一生。

从1989年我离开邯郸来到厦门,已经整整30年。30年来,老家之事,事无巨细,都是姐姐尽责尽心,亲力亲为。从父亲的染病到辞世,从母亲的买房到搬家,没有哪一样离得开姐姐的投入与忙碌。她总是报喜不报忧,不忍心给我增加哪怕一丝压力,我的脑海中始终是一副“家中一切都好,勿念”的美好画面。她毫无怨言地把轻松和愉悦给了我,自己悄无声息地扛起了里里外外的一切负累。

姐姐是善良的,亦是沉默的。她不擅表达、不爱诉说、不屑解释,习惯于把难过和郁闷埋在心底,这直接导致了她的病情。2018年冬天的北京,我曾在医院陪护姐姐一周。现在看来,那哪里是一周啊,那分明是姐姐的一生!她似乎有什么预感,几天的时间说了太多的话。她边说边哭,分不清是说的话题让她不住流泪;还是不住流泪催生伤心的话题。还好有另外一位堂姐在旁边“掩护”,我才能从容地抽身出来,逃开姐姐的注视,不让她看到我的不堪。那是冷入骨髓的寒夜,窗外,滴水成冰,北风凛冽,惨白的月光挂在中天。

那一周,姐姐似乎说完了一生的话。那一周,我也几乎流尽了一生的泪。房间的空调显示在28度,我的心却比室外零下10度的气温更加冰冷。我为姐姐恶劣的环境而愤懑,为她不曾诉说的委屈而痛心,更为自己对于上述的疏忽而愧疚与懊悔。为了治病,姐姐先后换了几家医院,每当我去探望,她都会指着我对周围的病友高兴地说,“这是我的弟弟。”那一刻,她似乎痊愈了,脸色泛红,嘴角含笑,语调里满是自豪。记得1993年的一天,我参加工作不久,当我穿着崭新而笔挺的民航制服去幼儿园看望姐姐时,她也是用一样的态度向同事介绍, “这是我的弟弟。”亲爱的姐姐,你总是以我为自豪,以我为力量,可是我又为你做了什么?看着你生病,看着你煎熬,看着你离我而去,从此天地两隔?

姐姐走了,“宠爱”对她而言似乎就是个外星词汇,显得过于遥远和奢侈。她12岁从农村回城就开始蒸馒头、洗衣服、什么家务都做。她没有穿过金,没有戴过银,唯一的爱好就是出去旅游,喜欢到处走走,却总是受到不小的掣肘和羁绊。记得我和姐姐在厦门吃日本料理,得益于我的一再劝说和保证,她才第一次品尝了后来一直念念不忘的三文鱼刺身,她被芥末呛到的样子总让我在笑意褪色之后,生出一股浓浓的悲凉。

近几年来,故乡因为雾霾严重而饱受指摘。蹊跷的是,在陪伴姐姐最后的日子里,室外空气清新,天空湛蓝,送走姐姐的那天晚上,竟然飘起了绵绵细雨。亲爱的姐姐,你看到了吗?我独自淋着雨,任凭麻木的双脚拖着我,又一次来到那所学校旁边,徘徊在我们少时走过的小路上。

姐姐走了,带走了太多的不甘和牵绊,留下了太多的希冀和心痛。事隔多日,我依然浑浑噩噩,恍如梦中。我常常不自觉地打开微信,翻看姐姐再也不能更新的朋友圈;我常常盯着手机出神,幻想着她的声音不经意间又会从中响起;我在深夜里无法睡去,我在晨曦中倏然醒来;我常常在同事朋友面前夸张地大笑,我常常望着儿子的背影满面泪花;走路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一路小跑,吃饭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狼吞虎咽......

姐姐走了,如果有来生,我还要和她在一起,把这辈子欠她的爱加倍补偿给她。

在结束本文之际,还有几句话不吐不快:姐姐住院期间,亲友们忙前跑后,往来奔波,给予了姐姐宝贵的温暖和安慰。我的两个姑姑每天必到,有时候上午下午都来,一天探望两次。尽管姐姐事实上已经失去了知觉,她们仍然为姐姐擦身、按摩、喂饭、忙个不停。有一次我的同学来到医院,我自然而自豪地把我的姑姑介绍给他,声音大的超出预想,连我也有点吃惊。她们来自农村,或许言谈不够文雅,难免举止稍欠精致,然而,她们一直都是我心中最最深刻的骄傲和感动。

姐姐走了,她的面容,永远留在了55岁的盛年。而我,终将在岁月的余烬中,带着对她的无尽不舍与思念,慢慢老去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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